老爷子这几天有些反常。
俊生知道不是疫情综合症的反应，自疫情暴发以来，封城、临时性静默管控反反复复，已经习惯了，每次老爷子都淡定得很，毕竟对于长年的轮椅生活来说，影响不大。这次由于得知信息及时，在管控前赶了过来，所以就将保姆遣了回去，他想单独好好陪一陪老父亲。以前一年到头也难得在一起呆几天，没想到这疫情倒是强行给他们提供了绝好的机会。
刚开始，俊生还以为老爷子有什么事情，问过保姆，吃喝拉撒一切正常，他才发现老爷子在客厅里、卧室里、厨房里等几个屋里乱转是有目的的，那就是围绕着他的手机，有时候他还拿在手上，老爷子也往跟前凑，颈脖子伸得像鹭鸶一样往他手机上瞅。是想要一部新手机吗？早几年也给他买过一回智能手机，怎奈他们那一代人硬是跟手机两个有仇，他教了无数遍，又演练了无数遍，还在纸上写了操作步骤画了图，结果睡了一觉，第二天仍然是不会，按得电话都打不通。他没在跟前，只得又请人前去摆弄。自此老爷子就再也不碰智能手机了，拿着个个头稍大点的就像拿着地雷，手抖个不停，还是要用他的老人机。鉴于此，想要新手机的可能性不大。那是想窥探手机里的秘密吗？怕他儿子对他儿媳不忠？嘿，这个老爷子！
再凑过来，俊生终于忍不住就问了他，爸，你又想通了，要学手机吗？老爷子一下子急得脸都红了，语无伦次，不不不，我，手机，不，我玩不会那个！双手也在衣服上乱搓。俊生是又好笑又心疼，瞪大眼睛望着他。半晌，老爷子才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是看到你手机里有一幅照片好看，想多看一看。
哦。照片是前几天刚换上去的，他在老家一个摄影群里发现的，也觉得好看，所以就设置成了屏保。他按开手机，那张照片就一下子又跳了出来。老爷子这时倒快，轮椅一晃，一颗雪白的脑袋越过扶手，目光就粘在了手机上，俊生已经感觉到了手机屏上升高的温度。他把手机连忙举到老爷子面前，父子俩就开始欣赏起这张照片来。
“八卦山啊！”老爷子无比兴奋，轮椅嗖地一下就滑到了客厅中央。“其实那天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俊生手一抖，这次反而轮到他了，手机差一点儿就掉在了地上。他索性手一扬，将手机扔向了沙发，由于力道太猛，手机在沙发上连翻了好几个跟头。老爷子抢了过去，盯着手机，嘴巴张着，双手伸着，像要接住一个世纪的婴儿。他当然没有接住，但始终也没有伸手去抓，他驱动轮椅后退的有两步，瞪着俊生，“你至今还在和它记仇？”俊生有些愤怒，但到底是经过了人生四十几年的修炼，他克制住了，看到父亲同样有些愤怒的脸，笑笑“爸，没呢，你确定是八卦山？”“化成灰我都认得，肯定是的！”老爷子又有些自豪起来。“那我把它删了”俊生更过身去拿回了手机。“你敢！”老爷子急得要往起站，差点儿就弄翻了轮椅，吱溜溜地在那儿打转。“好了好了，不删了，紧你看！”没想到老爷子在轮椅上坐了这么多年都还没有把那股冲劲儿坐下去，脾气还如此火暴，怪不得他教过的学生有的都已经当了县长还那么怕他，真是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转到他班上去。但如果去了，在他的铁鞭之下，今天自己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呢，还真难说。俊生正准备就此和老爷子讨论讨论，避开刚才敏感的话题，就听到送物资的志愿者敲了门，他答应一声，连忙收拾了垃圾放在门外，让志愿者带走，顺便拎了上面免费配送的东西。他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等候，避免近距离接触，全副武装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心里很不是滋味。整整三年了，一场解放战争都快打完了，而新冠这个恶魔还挥之不去，在各大城市此起彼伏，近两个月他们小区就封了三次，这次还是高风险区，目前已确认了两个，还不知要封到什么时候。他感谢了志愿者，向老爷子报告了今天物资的情况，特别提到除了米面蔬菜水果以外，还加了一罐老年高钙奶。“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好，人民至上，他做到了！要是在外国，无人管无人问，像我们这些老梆子，恐怕早就骨头敲得鼓响了！”老爷子声若洪钟，朝着中堂的方向还拱手作了几个揖，那里贴着两张领袖像。俊生一边倒牛奶一边对国家抗疫的事情也给予了肯定。“那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老爷子又面生怒气。“我不是不删了嘛，紧你看吗！”俊生把牛奶递了过去。老爷子理也不理，将轮椅转了一圈质问：“你以为你把手机里的删了，就能把你心里的也删了？”俊生陪着不是“我这不是想起了我母亲吗？还有这轮椅！”老爷子毫不领情“那和八卦山有什么关系，你母亲要是晓得你到今天还这样，怕是要怄得从那个土堆堆里爬出来！”俊生乐了，他没想到一辈子从不开玩笑的老父亲情急之下竟然也来了点幽默。“人要晓得哪里才是自己的根！”老爷子依旧气愤愤地，一边说一边把轮椅摇进了他自己的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俊生一时愣在了那里，自己的根在哪里？哪里又才是自己的根？真是还搞不明白，八卦山么，自己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可是在外面打拼出来的，与八卦山有什么关系？哲人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但自己就是过不去！咋搞？他开始在客厅里像老爷子一样转来转去，转到最后他才发现手里还端着那杯牛奶，老爷子这时肯定也不会喝，他索性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他走到阳台，推开窗户，林立的高楼就扑面而来，他心里一紧，赶快换个角度站定。是老家的方向吗？他搞不准。他一进城就成了路痴，走了千百遍的路，他有时都会走反，典型的乡巴佬，曾经也被同事们耻笑了多年。当然，今非昔比，现在再也没有人敢如此笑他了，他不觉思潮汹涌。
那年，他再次回到八卦山招工。由于老板拖欠了半年的工资，又赶上三个月的连阴雨，他们一班人已坐吃山空，眼看就揭不开锅，去找老板，人毛都没有。最后他这个小包工头无法，还是老乡们掏裤头（那年代的藏钱之地）凑的角角钱让他回乡，说是让他找人（招工），实则是让他找钱，以渡难关。他到哪里去找？自己带出去的兄弟，没有带回来钱不说，反而去他家里要钱，你让自己的脸往哪里搁？能借的亲戚朋友么，年初都已经借遍了……
那时，俊生的母亲还在，还是家里的主劳力，父亲在村上教民师，虽然工资几乎等于没有，少得可怜，但时间还把得紧，全靠母亲忙里偷闲到山上去砍竹子、挖药草，挣几个零用钱，再加上他们人口多，光姊妹就有三个，所以日子常常是捉襟见肘。在俊生的印象里，他小时候就没穿过新衣服，全部是他两个姐姐不能再穿的。他记得小学三年级时，他不愿意穿姐姐的花布衫去上学，还挨了父亲的一剜心脚。
俊生回去自然瞒着所有困难，只说找到了更大的工程，需要招更多的工人。父亲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和母亲商量着私下里帮他到处借钱。俊生心里是又羞又疼。
终于等到雨过天晴，又赶上牛肝菌生长的旺季，父母为了多采一点卖钱，又不耽误父亲教学，他们夜里三点钟就上山。有时采了一花背还搭一口袋，天都还没亮。正是这样的一天，他们下山时遭遇了老岩垮塌，母亲舍不得扔掉牛肝菌，又看不清路，没有赢得躲避的时间。父亲为了救母亲，冲上去推开了母亲，他自己却被巨石砸中了后腰……
母亲把父亲背到家时，俊生正兴冲冲地从他的一个同学那里借了一笔钱回来……火速赶往医院，乡医院见伤势严重不收，要他们转到县医院。那时候，整个八卦山这一带竟然连一辆私家小汽车也没有，唯独乡政府有一辆，一清早又开出了城。等俊生找来车子赶到县医院时，终是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父亲从此就只能跟轮椅为伴。母亲也因此积劳成疾，再加上心情压抑，没几年就撒手人寰。
将母亲接到市医院治疗时，俊生就买了一辆小汽车，并在市区租了房，母亲过世，他一狠心，就再也没有回过八卦山，并许下宏愿，从此与它绝缘。
这一别就是十六年。期间，他也经常听到老家这样那样的消息，特别是近几年，文旅融合发展，打造旅游名县，八卦山更是风生水起，省级自然保护区加重点生态旅游区，从照片上看，已是另一番天地。他也暗自高兴，但只要一看到轮椅，他就想到父母亲，心里就仍然不得劲。特别是母亲，操劳一生，把他们姊妹三个拉扯大，还要照顾他父亲，硬是没有享到半天福。那有一次，他在工地上洗一件褂子，觉得不对劲儿，翻开里子一看，发现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着一个小布包，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母亲给他求的平安符，老家兴这个，打开一看，原来竟是二十块钱，他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母亲啊！他正是用这二十块钱吃了几天饱饭。
老爷子在屋里到底没有憋多久，俊生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阳台，正准备继续解释照片的事呢，老爷子却换了口头“你不是全国各地都在投资吗？”“爸，你就不要也跟着瞎抬蔸子了，我哪里全国各地都在投资，只不过在周边几个小城市投了点而已！”老爷子没有再说什么，将轮椅又慢慢转回了他的卧室，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按地关门。俊生明白了老父亲的意思，老爷子是换汤不换药，精着呢！想到此，他的心里倒是砰地响了一下。
是夜，老爷子睡得比平时都早，并且一上床就开始做梦。那照片从手机里跳下来，摇了三摇，晃了三晃，就瞬间长大，溪流的声音越来越响，那条落满五彩叶的小路也越来越长，很快就伸到了他的脚下，他催动轮椅，嗖地一家伙就飞了上去……他在那些美得不能再美、熟得不能再熟的山洼洼、山梁上飞进飞出，看得好不惬意，耳朵还清楚地听到自己唱起了山歌：
王麻子脸上的麻子多，
比不上八卦山的稀奇多，
郎喊姐儿看稀奇，
姐叫郎摸心窝窝，
不来看你看哪个？
他竟把自己都唱醒了。看看窗外，天已微明，他才知道自己这个梦其实做得并不短。翻身，透过半开的房门，他发现对面的房间里也还亮着灯，一夜未眠呐！各有各的苦啊！但他坚信，儿子终究会作出一个正确的决定！（陈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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