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县城十字街的喧嚣打破了路边一家书店应有的安静,但我还是清楚的听到了一位女孩和店家的对话。
“老板,还是像你一样开个书店好,守着那么多书,想看啥看啥,将来我就想开个书店。”问话的女孩扎着马尾发,穿着学生服,背后鼓囊囊的书包与她单瘦的身形极不相称,一副玲珑的黑边眼镜,让她更显得文静、清秀。从她学生服的图案能断定她是书店对面巷子里那所学校的中学生。十几年前,这所学校曾是竹溪县一中的所在地。后来县一中搬迁到了水坪康家岭,原校区则随之诞生了这所新学校,城关中学。
那位几乎被旁边的书堆围起来的店老板像是惊讶于这位女中学生的问话,笑着答道:“女儿(本地方言,其实是姑娘的意思)呀,有啥好的?你看我一年四季坐这儿,又拘束又没钱,难呐!你好好读书吧,要像我这样就没出息啦!”
街上熙熙攘攘,这个不足30平米小书店里的一番对话就像秋叶飘落枝头,轻悠悠地沉寂于大地,再没人注意到。除了我,一个无意间闯入的路人。
15年前,我的年纪应比这女孩略长。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这家荟文书店的男老板,年轻、英俊、斯斯文文。当时,他的书店在对面巷子入口的旁边。我总觉得这位店老板有别与大街小巷那么多的个体商人。是不是常年浸泡在这书籍海洋里的缘故呢?卖书不同于卖其他商品,不需向顾客推销商品如何价廉物美,所以,他多半时候总是安安静静坐在柜台里,只在顾客确定买书前来结账时,才与顾客简单的交流。而他仿佛掩藏不住与身俱来的斯文、谦和。在应对顾客讨价还价这事儿上显得很不在行。
那时候,北大街至南大街,竹溪城这条最繁华的街道上同时出现过新华书店、荟文书屋、文泽书屋、三味书屋、华中希望读书社等多家书店。于此更早的时候,我父亲常常将微薄工资中的很大一部分用于在县城的书店买书。书的扉页上,一排行云流水的题款记录了他买书的时间和地点。作为一名语文教师,父亲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悟性,这些厚重书册里的精髓犹如涓涓泉流,注入他的脑海,内化为他的渊博学识和丰沛才情。于是,他的语文课上,学生们总能通过俊逸潇洒的板书、抑扬顿挫的讲解,感受语言文字无穷的妙趣和魅力。少年的想象从此张开翅膀、扬起风帆,在知识的蓝天碧海间遨游。
得益于这份滋养,我在上高中后,格外注意父亲那些题写在书上的新华、荟文、文泽等名字,常常在课余时间到那几家书店蹭书。只可惜,繁华的街道喧嚣更胜当年,书店,这个静默的所在,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文泽书屋、三味书屋、华中希望读书社等书店早已烟消云散。
几年前,北大街建起了本县规模最大的一个商场,为了确保商品门类的齐全,商场一楼开了一间规模同样不小的书店,书籍品类与本县的新华书店相当,但书店的陈设和环境明显更优。为此,我曾暗自欢喜,希望这个书店能够常常久久地开下去。毕竟,偌大一个竹溪城总得有个像样的书店吧。至少,能让人们在停下匆匆脚步时,花上哪怕一丁点儿的时间,在一本好书里寻找另一片精神天地。之后,我在闲暇之余常来光顾,还淘到了几本钟意的好书。可是,商场的其他生意日益红火,而那家书店却在之后不久悄然消失,原来的门面重新装潢,画着三点式性感女郎的巨幅海报透过橱窗向往来的顾客展示大好春光。人们发现,书店早已关闭,取而代之的是销售女性内衣的专卖店。这,也许是那些在竹溪城消失的书店的一个缩影吧。在以效率和收益衡量一切的当下,又有多少人静得下来只为心中的诗意和远方好好看看书?市场环境中,以生存和盈利为目的个体书店在利益的权衡下,书籍本身的价值又有多少分量?市场总是最懂大众的胃口。且看今天的大街小巷,服装店的灯光永远璀璨夺目,麻将馆的桌前总是热闹喧哗,歌舞厅的霓虹夜夜朦胧迷离。我们需要的原来多半是外表的光鲜、精神的颓靡、肢体的放纵。
除了那些看得见的益处外,读书的另一个重要意义还在于超越世俗生活层面,为阅读者建立起精神生活的世界。对于成长期的青少年一代来说,读书的重要性更是毋庸置疑。我们看到,近些年来关于全民阅读的公益广告渐渐多了起来。这也许是扭转国人不爱读书的政府引导,是可喜的时代进步。
我钦佩那个在竹溪闹市坚守了这么多年的荟文书屋,它在弥漫的商业气息中为人们留下了最后一片心灵休憩的方寸之地。当年,店里的书籍码得没那么多,文史社科类的书籍占了多数,工具书和科普读物其次,在店内的一条长桌上则零星地放着些《黄冈兵法》、《黄冈密卷》之类的学生辅导书。今天,学生辅导资料、成功学、公务员考试教材等“有用的书”则挤占了书店的绝大部分空间,而文史社科类的“闲书”只是点缀。这也许是店家的无奈之举,孩子们塞满教科书的沉重书包里还装得下几本课外书呢?在升学、成才面前,视野和兴趣何其飘渺。即便是这样并不令人十分满意的书店,如今又能找到几家?
去年3月,我在武汉的街头看到了一种很新潮的书店,坐落于公交站的附近,类似自动售货机。办理了相关手续的读者可在一个触感屏幕上按指示实现借书需求。显然,这是惠民利民的公益之举。倡导全民阅读,营造人人阅读的浓厚氛围,并为之提供应有的设施保障是公家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这一应被担负的责任似乎常被遗忘。
在我遐思之时,那个女孩已经离开了书店。我举目张望,看到她已穿过了斑马线,朝着巷子深处学校的方向走去,硕大的书包坠着她削瘦的双肩。隐约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在对面荟文书屋翻书阅读的情形,当年一幕幕关于读书的记忆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中鲜活起来。“这是找你的钱”,店老板将一本《微型小说选刊》和找兑的零钱递过来,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我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书店里独坐在高耸书堆旁的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店老板,走向了喧嚣的大街。(作者:李代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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