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街后街

时间:2016-05-18 08:52:15      字体:  打印  播放

1.前街和后街

黄村有两条街,一条叫前街,一条叫后街。

明悦小的时候,对房子没什么感觉,对房子的阴影却印象深刻,走在前街,她可以在阴影里随意地跑跳;走在后街,稍一伸胳膊太阳就照见了。她不喜欢太阳照见,太阳一照见她的跑跳就没味道了似的。后来长大些,她知道了,前街的房子是青砖、青瓦垒就的脊顶,后街的房子是土坯、炉渣做成的平顶,一高一矮,一青一土,自是不一样呢。

明悦家住在前街与后街之间,就是由前街通向后街的一条马道里。马道是南北向,总共住了十几户人家,偏北向的归于前街,偏南向的归于后街,而明悦家恰恰不偏南不偏北,位于十几户的中间。但明悦家的房顶铺的是青瓦,墙面垒的是青砖,这样的人家不在前街也要归于前街了。

明悦家住的马道很宽,容得下一辆马车不算,还有一盘石磨,一只碾子,一眼水井。水井旁有一棵老槐树,石磨和碾子旁各有一棵老榆树。明悦一出门,就能看见槐树和榆树高高大大地站在马道的对面,蓬勃的枝叶像是它们伸出的手臂,热情地拥揽着那水井,那石磨,那碾子。

明悦家的门口有几级石台阶,有一对石狮子,一对上马石。这样的门口前街里很多,在马道里却是独一户。明悦喜欢坐在上马石上,看人们吱吱呀呀地摇辘轳,轰隆轰隆地推碾推磨。那些人有前街的,有后街的,前街的人多是走得不急不慌,后街的人多是走得匆匆忙忙;前街人用的家什细致、洁净,后街人用的家什粗糙、腌臜。比如簸箕,前街人的簸箕多是小巧玲珑,针脚细密,还上了层油漆,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后街人的簸箕却是笨大的,原色的柳条粗细不均,麻绳头儿探头探脑的,却也有地儿闪着亮光,细看去,是手常握的地方,油光光的,就好比穿脏了的袖口一样。

前街的人碾米、磨面,人少,话也少,两三个人,推的推,扫的扫,簸的簸,安安静静地来,又安安静静地走了。后街的人可要热闹得多,六七口甚至十几口子人,常常孩子就占了大半,有哭的有喊的有骂的。那骂人的母亲,是这一家子的中心,推少不了她,扫、簸也是她的,就连最小的孩子拉了尿了,也少不了她来侍弄。常常地,刚抓完屎尿的手,又接了去抓米面了。她的头发散乱着,衣服穿得已看不出什么颜色。她的手指是弯曲的,一巴掌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孩子不说打得疼,却说扎得疼,因为她的手太糙了,手背上裂着口子,手心里飞着毛刺,手关节突出得吓人。但她并不难过,骂着骂着,见唾沫星子喷了那个孩子一脸,那孩子抬起袖子左抹一下右抹一下的,袖子上沾了白面,抹得就像戏台上的小丑,她便哈哈地笑起来。她的笑跟她的骂一样,响亮得很,让人觉得她粗圆的身子就像个大音箱,能装下数不清的孩子,也能发出出人意料的响儿来。

碾米、磨面的场合,这家的男人是不会出现的,他自有他的活儿干,往猪圈里添一锨土,或是上房抹一抹漏雨的房顶,或是和站在街上的男人说话儿。男人站在街上说话儿是天经地义的,后街的男人这样,前街的男人也这样,好像他们的说话儿也是干活儿一样。男人们不仅在街上说话儿,还三五成群地跑到哪个家里去说,若是女人要男人帮了干点什么,男人会理直气壮地说,没见正说话儿么?不过前街人的说话儿跟后街人的说话儿是不一样的,前街人不大说眼前的事,说的多是书本,或是国家、国际,后街人说的则多是庄稼,或是左邻右舍,前街后街。

明悦的家里,也常常有来说话儿的男人,前街的来,后街的也来,只因她家的这位置,也因她的父母不大偏狹,来的都是客,是客就让个座,递杯茶。不过这样也有这样的不好,前街人说起书上的事,后街人插不上话,只能干听着;而后街人说起庄稼,前街人又有些不耐烦,整天眼里看的是庄稼,吃的是庄稼,说话儿再离不开庄稼,这辈子岂不亏欠了?后街人也有后街人的理儿,庄稼人不说庄稼说什么,书上的事是顶吃还是顶喝啊?明悦觉得,下回没准儿哪个就不会来了,可过不了两天,那些人又一个不落地来了,仍各说各的,仍对对方不大服气,可坐在一间屋子里,喝着同一壶茶水,再不服气脸上也要做出妥协的。这么妥协了一次又一次的,渐渐就成了习惯了,哪怕红了脸吵上几句,下回还是要来,也并不尴尬。有一回,只来了一个前街人和一个后街人,明悦的父母也不知去哪里了,两人沉默地坐了足足有半个钟点,找不到什么话说,也见不出什么不自在。最后,各自只叹了口气,就站起来各回各的街上去了。

明悦是没办法跟人说什么的,她天生是个哑巴,听得见人说话,自个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此她比父母的偏狹还要少些,凡说话响亮的,不管前街人还是后街人,她都羡慕得要死,倘若能说话,哪怕做那抓屎抓尿的女人的孩子,她怕也会动了心的。

那口水井,生出的故事是最多的,因为人们要喝水要洗衣服,更因为水井是能淹死人的。明悦多次看见,一群人将井口团团围住,捶胸顿足呼唤那投井的人。投井的多是女人,挨了男人的打,或是做了羞于出口的事,一狠心就要把自个儿交给水井。可水井有时候肯收,有时候就不肯收,托了那女人在水面上,单等了人将她救上去。投井的女人多是后街的,比如大菊,三天两头挨男人的打,身上常常是紫一块青一块的。谁都觉得她早晚要投井的,果然有一天她就投进去了。可奇怪的是,她接连投了三回也没死掉,人们都说,她兴许是上辈子欠了男人的债,债还不完阎王爷是不会收她的。前街也有过一个投井的,名叫小慧,只因为书看得多了,迷了心窍,好好的就投了井了。结果小慧也没死,待把她捞上来,见她头发还有一绺没湿着。当然投井死了的也不少,那些日子大家就都不来这里打水了。得过些天,井里的水才又洁净如初。那时候地下水充足的,下场雨都能让井水长一截,有一回连着下了几场大雨,井水长得一伸胳膊都能够着了。村里到处都是青蛙的叫声,仿佛整个村子都是水世界了。那时候谁都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这口水井会变成一口枯井,不仅这口,全村十几口水井都变成了枯井了。不过人总是有办法的,照城市人那样,修水塔,通管道,安水龙头,吃自来水!一吃自来水,辘轳用不着了,扁担、水桶用不着了,是省了太多的力气了!当然,投井的人也就没有了,一口枯井,投进去也淹不死的,摔个鼻青脸肿,反不如去喝农药了。后来寻死的人,果真大多去喝农药,有喝死的,也有被抢救过来的,大菊家的二妮,就是被抢救过来的一个。大菊投井时二妮爹是个生产队长,到二妮喝农药,她爹村支书都当过了。

明悦隐约觉得,后街人身上是有一股劲头的,这股劲头上来,会让人不由地后退一步,就算不服也是有点怕的。而这劲头前街人是少有的,前街人凡事都要讲出个理来,可世上的事,恰恰许多时候都不是靠理来做成的。许多年之后,即便前街后街被拆得变成了一片瓦砾,后来又变成了十几栋耸入云天的高层楼房,明悦仍能从黄村的老老少少里,一下就嗅出前街与后街的味道来。

其实,黄村最初的村名是叫宏村来着,因为前街宏姓人居住在先,后来逃荒在此的黄姓人多起来,又赶上闹土改,翻了身的黄姓人便要把宏村改成黄村。工作队的人觉得贫下中农的心愿不可违,宏黄又不过是一字之差,改成黄村无可厚非。宏姓人虽一百个不乐意,但乾坤扭转,大势所趋,便也只有顺从的份了。

2.明悦和二妮

大菊家的二妮,从一年级起就和明悦同班,一直同到六年级。二妮却比明悦大三岁,因为二妮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为带他们把上学耽误了。后街像二妮这样晚上学的很多,这在前街几乎是不可能的,前街的人把上学看的,不要说带孩子,就是种庄稼也得靠边站一站,谁家的孩子七周岁前还没上学,一准儿会遭一街人的耻笑的。

二妮年龄大,个子就高,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直都坐最后一排。明悦呢,在同龄人里个子也算高的,便常常和二妮坐在同一排里。一二年级坐的是长板凳,一条板凳四个人,有顽皮的男生,常常冷不防地一起身,板凳便翘起来,将坐在一头儿的女生摔个屁股蹲儿。明悦也被摔过,不过不是男生,倒往往是比男生还有力气的二妮。二妮不像明悦是苗条、细弱的高,二妮是粗壮的,一张圆乎乎的脸,一双厚墩墩的手,一头乱蓬蓬的黄发。她同许多男生都打过架,最有力气的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明悦挨了摔,通常是不声不响,拍拍屁股站起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而二妮呢,是格外想听到明悦的哭,格外想知道一个哑巴的哭跟别人的哭有什么不一样。可有一回明悦摔得都爬不起来了,泪水在眼圈里直打转转儿,嘴巴却闭得紧紧的,到底也没发出一点声儿来。这样的情景,一直到三年级换了单人板凳才告结束。奇怪的是,随了板凳的变化二妮也变了不少,跟男生不大打架了,对明悦也再不欺侮了,有人欺侮明悦,她还站出来替明悦出气。明悦仍是不声不响的,大家永远听不到她对二妮的评价,可从她一对弯弯的笑眯眯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和二妮在一起是快乐的,她们同排同桌地经历了三四年级,又经历了五六年级,几乎从没伤过和气。二妮那样的急性子,跟她伤过和气的人太多了,可在明悦面前,她简直就像一只绵善的羊羔。人们常常问明悦,你是施了什么魔法吧?明悦自然只是笑,没有回答。人们便自问自答地说,一物降一物,一物降一物啊。

对明悦的态度,二妮自个儿也难说清楚,那么一个静悄悄的影子一样的人,却没办法不把她放在眼里,一二年级的时候没办法,三四年级、五六年级,反一天比一天地离不开她了。想想她真也没什么,要力气没力气,要说话还得拿手比画,学习虽说还行,也不是最好的,模样也不是最俊的,可跟她在一起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太阳是灿烂的,就连房屋、树木,都青得青绿得绿,入了画一般的了。长大了以后,二妮渐渐明白,那是明悦和自个儿不一样的缘故,欺侮她是因为不一样,跟她好也是因为不一样。先是明悦的家,那是什么样的家啊,父母拿起书来就能读,拿起笔来就能写,说出话来就如同庄稼地垅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横是横竖是竖的,不像她的父母,大字不识一个,张口就是脏话,吃的穿的住的,样样是提不起来的。不要说过年过节,就是平日,两家比较也千差万别。就好比睡觉的炕上,明悦家铺了炕席不算,还要铺厚厚的炕被,铺炕被不算,还要铺好看的炕单子,铺炕单子不算,睡觉时还要铺一层褥子,褥子上还要铺一层褥单子,还不够,人躺下还有个被窝儿侍候着,就像褥子独属一个人儿一样,被窝儿也独属一个人儿。天啊,世上最舒服的事,莫过于躺在一个独属于自个儿的被窝儿里吧!而她二妮家的炕上,永远只是一领破席,睡觉时一群孩子扯了一床被盖,这个只盖住了屁股,那个只盖住了脑袋,盖着盖着就打起来了,大的将小的踢到了炕下,小的却不忘将被子顺势扯下来,看了一炕光屁股的孩子得胜地大笑……在去明悦家之前,二妮真不知还有炕被这种东西,也不知还可以各有各的被窝儿;明悦家吃饭的碗筷也各是各的,放衣服、鞋子的橱柜也分开着,就连放日常用品的抽屉也各是各的,明悦抽屉里的东西,别人从不乱动,别人抽屉里的东西,明悦也看都不看一眼。二妮真是奇怪,一家人分呀分的,还叫一家人么?更叫二妮惊奇的是,明悦家睡觉的房间都是分着的,明悦的父母住正房,明悦和哥哥各住东西厢房,上学前她是和父母一起住的,上学后父母就把她分出来了,说女孩子大了,跟爸妈一起住不方便。二妮不明白有什么不方便,她的爹娘一直跟六个孩子睡在一条炕上,孩子们光了屁股打架他们便躺在一边嘿嘿地笑。他们合盖了一条被子,孩子们曾抢过他们的,但抢不过还挨了一顿暴打,便再没人敢抢了……

对父母的叫法,明悦和二妮也大不相同,明悦叫爸爸、妈妈,二妮则叫爹、娘。爸爸妈妈是城市人的叫法,因为明悦的爸爸是个挣工资的“城市人”。黄村这样的“城市人”很有一些,晚上睡在村里,白天到十几里地外的城市上班,有的靠两条腿走来走去的,有的则靠一辆自行车,车轱辘转一转,不必走路就到了。明悦的爸爸就骑着这么一辆自行车,永久牌的,整天擦得锃明瓦亮的,骑在车上时不像走在路上爱跟人打招呼,好像身子抬高了架子也跟了抬起来了。二妮多想她的爹也是这么个“城市人”,有钱买明悦能吃到的饼干,有钱买明奇那样的现成衣服,有钱买各人的棉被,有钱买一切能分开的东西……可有一回她爹被她说烦了,看了她厉声说道,人的命,天注定,你一生下来就在后街,你爹一生下来就在后街,想过得像前街人一样,做梦吧你!

明悦的饼干装在一个印有娃娃头像的铁盒子里,铁盒子放在书桌上,明悦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这让二妮羡慕万分,若是在她家里,她娘会藏到房梁上去的。她家从没买过饼干,藏在房梁上的东西永远是几块干粮、几根黄瓜之类,即便这样孩子们也会想方设法偷吃干净的,他们的肚子像是永远填不满,纵然有一房梁的东西也不够他们填的。

二妮第一次吃明悦的饼干是自个儿打开的盒子,当时明悦去厕所了,二妮快速地打开,一群拥挤着的饼干立刻照亮了她的眼睛。她拿起一块,顾不得咀嚼就咽进了肚里,一块,又一块……明知明悦快回来了,却怎么也没法儿让自个儿停住。也怪那些饼干,仿佛要争抢着跳到她的手里,这边手刚空下来,那边一块就迫不及待地跳上来了。这样,自然就被从厕所回来的明悦看到了。让二妮没想到的是,明悦不但没怪她,反从那以后,每回到明悦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明悦打开饼干盒子请她吃。从明悦笑成了一条缝儿的眼睛里,二妮看出明悦是真喜欢让她吃的,她奇怪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把自个儿好吃的东西给了别人,自个儿还高兴!二妮吃饼干明悦的父母也见到过,他们说不上高兴,却也肯定没恼,就像她吃的不是饼干而是红薯干似的。红薯干在二妮家也是要偷偷吃的,因为只要是吃的东西都会遭到哄抢,哪怕不爱吃哪怕抢到手再扔掉大家都不会甘于人后。二妮爹看着孩子们争抢总是嘿嘿地笑,有时甚至忘情地嚷,上,上啊!他最瞧不上畏手畏脚的孩子,哪个哭哭咧咧地向他诉苦,他会无情地踹上一脚,骂道,活该,没出息的东西!

铁盒子里的饼干也不是总有的,有时会换成一些水果糖,花花绿绿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二妮剥一块在嘴里,那甜会从嘴里一直融化到全身。那时二妮就想,为了饼干和水果糖,也要和明悦好下去!

有一回,二妮在明悦家玩到了天黑,明悦的父母便把她留下来吃了晚饭。那不过是顿普通的晚饭,小米红薯粥,发面馒头,醋熘白菜,还有一盘自腌的咸菜。那些东西二妮在自个儿家也都吃过,可从没像那次那样吃得奇香无比!她发现红薯可不像自个儿家是带了皮子吃的,而是削光了皮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在黄亮亮的小米粥里,就如同橘子瓣儿的水果糖一样若隐若现,吃上一口,果然是既有米香,又有糖果一般的甜,红薯自身那种土兮兮腻乎乎的甜,反倒奇迹般地消失了!发面馒头是白面和玉米面掺和在一起的,比单纯的白面馒头松软,又比单纯的玉米面饼子细腻、好吃;白菜呢,二妮家是撒把盐在水里煮的,而明悦家的白菜却是油亮亮的,菜里还有辣椒、花椒,还有葱姜、酱油,还有醋和白糖……天啊,不过一盘白菜,有多少调料侍候它啊!还有那盘切成了细丝的咸菜,淋了香油,吃在嘴里是又脆又香,而二妮家的咸菜,甭说香油,还没等切开就被一家人你掰一块我掰一块地抢光了……

那顿晚饭给二妮的打击是太大了,没有饼干和糖果是因为没钱,可米面、红薯、白菜、咸菜,是每家每户都有的呀。再吃自个儿家的饭时,二妮就不由地食欲大减,她把明悦家的做法说给她娘,还说跟明悦家的饭菜比她家的简直就是猪食。她娘气道,猪食不也把你养大了,养得比明悦还胖壮,还不聋又不哑的!那时做饭的事还是她娘一个人说了算,二妮还没有替代她娘的力量,许多年之后,二妮不仅做饭的事说了算,其他一切一切的事都说了算了,她对这个家的吃穿住行十分霸道地做了彻头彻尾的改造,哪个敢不从,她便拳脚相加。她当然也想学明悦家的人知书达理的样子,可实践证明,她这样的家庭是讲不得理的,要是巴望着理通了再做,那就什么都甭想做成了。

3.二妮和贵生

二妮长大后,常常后悔小时候在明悦家只顾了吃了,没借她家的几本书看看。

明悦家的书都在她哥明奇的房间里。上四年级的时候,明悦就开始从明奇的房间里拿书看了。明奇的书都放在床下一个大木箱子里,每回拿书,明悦都要请二妮帮她拖出来。明奇房里有个书架,可书架上都是明奇学过的

课本,明悦要看的书一本也没有。有一回二妮忽发奇想,抱了箱子里的书就要往书架上放,却被明悦坚决地阻拦了,明悦告诉她,哥哥会生气的,因为他不想借给人看,书一借出去就像飞出去的鸟儿,再难要回来了。二妮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把书看得比人还重的人,书不过是个物件,用这物件赢得人的高兴不是件好事么?明悦还告诉她,不是哥哥小气,是有人太不像话,不还不说,还撕了卷烟抽。二妮问明悦是谁干的,明悦比画了半天,二妮也没听明白。直到明奇回来,二妮才从明奇嘴里听到了两个人的名字。两个人都是后街的,一个是她家隔壁的米贵生,一个是她的堂哥黄喜子。二妮二话没说就找他们去了,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竟是把两本书要回来了!虽说前后已被撕掠了十几页,明奇还是十分欣喜,本是绝了希望的事了,二妮却像随手摘片树叶子似的,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明奇问她怎么要的,二妮说,开始他们不肯给,问我,明奇是你什么人,要是你男人就给你。我上去就一人一拳,说,给不给,不给就找我爹去!他们都怕我爹,一提我爹就都乖乖地把书交出来了。明奇的脸红红的,说,就算他们怕你爹,跟他们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难为你了。二妮说,这有什么,明悦的事就是我的事,明悦哥的事,就是我哥的事。明悦你说是吧?明悦高兴地连连点头,指指自个儿,又指指二妮,摆了手表示,二妮能做的事,自个儿是做不到的。明奇说,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这还是我自个儿的事,要反过来是二妮的事,我怕就更做不到了。二妮说,哎呀呀,你们怕什么,我又不指望你们帮我做什么,只要跟我好,不拿我当个外人,我就很知足了。二妮说得真真切切的,明奇、明悦相互看看,不由地一阵感动。明奇把装满书的木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说,以后这些书,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借几本就借几本!二妮翻了几本,却一本一本地都放下了,说,外国人的名字太长了,记不住。明奇便笑起来,说,你是没看进去,看进去一准儿就放不下了。二妮知道,这已是明奇对她相当友好的表示了,但比起那些饼干、水果糖,这些书终没能调动起她的兴奋,她只礼貌性地选了一本,后来没看完就让明悦又还给她的哥哥了。

二妮后悔的不是没借书看,而是因为没借书看而跟明奇、明悦以及后来的小慧有了差别。小时候不懂得,待长大了懂得了,差别却已经来不及弥补了。

二妮最后悔的还不是差别,而是因为差别让米贵生钻了空子。二妮小学毕业没考上中学,就回生产队劳动了,这时的她已经十六岁,比贵生只小一岁。贵生住在隔壁,两家只隔了一堵半人高的土墙,二妮家这边吃饭、打架,贵生家那边看得真真的;而贵生家那边干点什么,也瞒不过二妮家的眼睛。贵生弟兄五个,他是老二,他家最愁的不是吃饭,是穿鞋,弟兄五个加上他爹六个男人的鞋,全凭了他娘一个人来做。他娘又是个慢性子,一双鞋磨磨蹭蹭地总也做不完,男人们的鞋大多时候都前后张了嘴,一走啪嗒啪嗒的。他们进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娘啊,挂不住脚了!为这挂不住脚,贵生娘不知挨过贵生爹多少次打,可贵生娘不是懒,她每天起早贪黑,下地手上都拿了鞋底子,可她家的男人们,脚下仍是啪嗒啪嗒的,叫她又有什么办法!而二妮家这边,二妮打十岁就开始纳鞋底子了,十三岁就能把一双鞋做得很是样儿了,再加上她娘,有时她的妹妹三妮也学着纳几针,一家人的鞋子就不那么紧张。有一年冬天二妮见贵生脚上的鞋前后张了嘴,脚后跟都冻裂了,便自作主张将刚做好的大妮的一双棉鞋送给了贵生。大妮不是二妮的姐,是二妮的哥,为此二妮挨了娘的骂不说,还把贵生招惹上了,贵生从此有事没事就到二妮家串门儿。他爱坐二妮家的屋门槛,二妮在屋里他就面朝了屋里,二妮在院儿里他一转身就面朝了院儿里。出出进进的人有时踢到他,他拍拍身上的土,也没有挪一挪的意思。二妮骂一声“好狗不挡道”,他就嘿嘿地笑。二妮家所有的人都看出他对二妮有意思了,他一进门,二妮的弟弟妹妹们争相发着起哄的怪声儿,二妮的哥哥则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仿佛他的支气管炎又犯了。他的确有支气管炎,打小就有,长到该娶媳妇的岁数了嗓子还是呼哧呼哧的,即便有中意的也不敢像贵生一样死皮赖脸地找上门去,所以他对贵生的行为格外反感,贵生追求他妹就像是对他身体的讽刺似的。对贵生最好的要算大菊了,二妮的爹顾着生产队的事,贵生来不来他好像都没看在眼里,而大菊就不一样,一家子的活儿是她的,一家子的难听话儿也都堆给她,从孩子爹到一群孩子,没一个对她喜眉笑眼地说过疼她亲她的话。而贵生,天天喜眉笑眼的,天天拣她爱听的说,甭管他是真是假,能让她舒舒服服高高兴兴的,还从没有过第二个人呢!

因此等贵生走了,大菊就开始做二妮的工作,说二妮和贵生是天作地配的一对,说二妮甭总想着攀高枝,像明奇那种人家,就是跑断腿人家也不会……二妮总是不等她娘说完就把抹布或是笤帚什么的扔到她娘身上了,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喊,你跟贵生才天作地配呢!这话是贵生说的吧,啊呸!他才是想攀高枝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我二妮是谁,哼,做梦去吧!

待贵生再来,大菊便把二妮的话原封转告给他,贵生却并不生气,嘻嘻笑了说,她是正迷着心窍儿呢,有一天清醒了,她就知道自个儿是谁了。但贵生万万没想到的是,二妮有一天会把他脚上的棉鞋脱下来,他正坐在门槛上把两只脚荡来荡去的呢,二妮猛地推了他个仰巴跤,脑袋磕在地上,一双脚担在门槛上,让二妮轻而易举就把鞋抢在手里了。贵生好容易站起来,光了一双长满黑垢的脚站在冰凉的地上,他看看周围一群幸灾乐祸的孩子,又看了二妮说,求你了,大冬天的,你就忍心啊?二妮说,想穿鞋也行,往后再别让我在我家看见你!贵生装傻充愣地说,为什么啊?二妮转身就要把鞋扔给大妮,贵生急忙拦了说,行行,不来了不来了,我再不来了还不行吗?

贵生这事很快就传遍了后街、前街,后街的人都骂贵生人贱,上赶了的买卖哪里做得,再说要贱就贱到底,一双鞋就吓得缩了头,甭说二妮,就是二妮她娘,这样的男人也不稀罕啊;前街的人呢,说的则都是二妮的不是,也就是后街的闺女,才做这顾头不顾屁股的事,当初那双鞋要是不给人家,不是相安无事?既给了人家,就不能再撕破脸要回来。这一给一要,前街的闺女一准儿哪一样都不会做出来的!

而正在人们这么议论的时候,前街的小慧却忽然跳了井了!前街的人就像被人打了脸,再不好议论前街、后街的闺女如何如何了。不过事情总是有转机的,没多长时间,前街的人就因为一个新传出的消息又变得活跃起来,这消息是:小慧其实是后街的种儿,她的爹是后街的谁谁,所以她敢跳井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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