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溪水人喜欢用“头难理”、“头难剃”比喻那种话难说，事难办的人，背后评论这种人时，就会说：“他的头难理！”
新洲乡古牛石村移民户里头，就有这样一个“头难理”，叫涂南理，五十出头。
新洲作为潘口水利工程最大的淹没区，移民工作做得蛮扎实，进度也蛮快，好几千移民都蛮懂道理，响应上头的号召，陆陆续续迁到了县城郊区。
唯独古牛石头难理一户例外，迁进了县城。
摆起头难理进城前前后后一摊子事，“没得经”最清楚。
“没得经”是县交通局移民工作组组长梅德金的诨名。梅德金是城关镇观音阁村人，村子在溪水河边，土质好，种的菜产量又高又好吃。特别是大白菜，水汪汪，甜滋滋，脆生生，纤维特细，像是没得茎，所以有人就用它编了个歇后语：“观音阁白菜——没得经（茎）。”
“没得经”的“经”是“经文”的“经”。发明这话的人多半是拿和尚念经打比方，经念得好就叫“有经”，念得不行就叫“没得经”，以这评论哪件事或者哪个人行还是不行。溪水人若是认为别人有男女问题，也是那句话：“他两个有经。”
给梅德金起这么个诨名，并不是说梅德金没得经，而纯属他是观音阁人，姓名又跟那个歇后语同音。
二
县上一开罢移民工作动员大会，没得经就带着交通局工作组，坐车跑了一百多里，到了古牛石村。
村书记介绍情况说，这回县上的移民政策蛮优惠，移民前期工作做得蛮细，村上多数移民户都乐意接受，好多村民也都蛮通情达理。目前最难缠的只有一户，户主叫头难理。为落实涂家搬迁的事，乡上一把手都出面做过工作，连想不到的办法都想到了，所有优惠政策都用光了，可就是一个条件达不到头难理要求：又要进城，又要有地。
按照县上统一安排，新洲移民一律迁到县城郊区几个乡镇，城关地区所有剩余商品房和新建移民房只安排山里头别的两个乡移民。而且城关的村民多数是菜农，土地没得空的，迁住城关的移民，丧失劳动能力的县上发“低补”，有劳动能力的安排从业，没得责任田可划。
没得经问村书记，你说头难理的头难理，我倒要听下儿看，他的头到底有好难理？
嗨！一提说头难理，我头就是麻的！村书记脑壳摇得跟铃铛一样，挤起眼睛猛咂几口烟，一脸哭相说，他那个难缠的劲儿啊，不晓得咋形容好，这人的像总难画，那硬是难死刻匠，气死画家！凡是跟他打过交道的，没得一个不说他难缠，没得一个不赌咒，“下辈子变猪都不跟它同槽！”我跟头难理打几十年交道了，咋弄都弄不明白，他没读过几天书，可是上头的政策也好，法律也好，他比哪个都通，一大些条款他能横流倒背，无理也能争出三分理。你给他讲政策，念文件，一句话说漏嘴，他兴当时把你问个白翻眼，叫你要哭不得瘪嘴。今年为搬迁，乡上村上干部轮流找上门做工作，好话说了千千万，就差没把他叫爷爷，没给他磕头作揖！头难理提的条件比哪个都苛刻，想理头难理的头，没门儿，招呼你的头叫他给理了。不信梅组长你明儿去试下儿看。
头难理还真叫人如其名呐。故土难离，这也是人之常情，好多人到死还要返祖归宗呢。没得经的娘老子也是一样，都七老八十了，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前几年他就接他们来跟儿子媳妇一起过，可是老头子死活舍不得他那点祖业，也就是几间老房子跟一亩三分地，到现在还见天在地里刨，挑菜到街上卖。
没得经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跟村书记松松垮垮地说，事在人为嘛，世上无难事，只要咬得住蛮。这样搞吧，先易后难，先抓紧落实别的移民户搬迁，头难理的头搁到最后理。这个事我看能不能再想下儿别的路子。
交通局工作组在古牛石一扎就是半个多月，没得经见天走村串户摸情况，搞动员，腿杆子都跑细了，嘴皮子都磨破了，忙得两头不见天，连放屁的工夫都没得。不分白夜地操心受累，痔疮又累发了，成天疼得“吸溜吸溜”的，痔疮膏都用了好几包。没得经咬住蛮硬撑着，当别人扯白说自己牙齿疼：“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呐。”
古牛石移民工作进展非常顺利，只十几天工夫，除开头难理一户，其他百十户移民都预期搬迁到了指定地点。没得经这才跟村书记办个交代，回城再作打算。
三
没得经前脚进屋，媳妇满友嫤后脚进屋，见面就发气说，你这个野人！还晓得回来呀？我还以为你死在古牛石了，正要找人去给你收尸呢！
友嫤消气，友嫤消气，可莫气坏了身子。这些天我确实抽不开身呐。生气等于在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男人抛家不顾，你本来就吃了亏，再一怄气，不就吃的亏更大？我这不是刚把移民的事理出个眉目，就“跑”字加个“飞”字，急急如火朝回赶吗？这些天我在古牛石想你想得苦哇，回来要好好儿地亲热你，把失去的损失捞回来！
少在我面前来这一手！你好几回进城了都不落屋，以为我不晓得呀？古牛石那儿哪个女人把你吸住了？
我的好媳妇儿啊，你可不能屈枉人呐，这辈子除开你，能吸引我的女人还没出生！你咋能这么不自信呢？
没得经说着就扑上去抱媳妇亲嘴，满友嫤忍不住“噗嗤”一笑，身子一溜躲开了。
四
没得经这次回城的当紧任务就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地在城里给头难理谋一个又有房子又有土地的住处。
其实没得经心里明白得很，要想满足这个条件比登天还难。他也不可能去想别的路子，而是一开始就算计着在自家人身上打主意。他手里握了一张底牌，现在不打出来不行了。这次从古牛石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一个“绝招”：引诱媳妇“上钩”，蒙哄老爹老娘，瞒天过海。
没得经性子急，当天夜里才跟媳妇亲热，就开始走他的第一步棋。
喔，只顾得跟你亲热，有个事儿还忘记跟你说了。没得经假装猛然想起一个事来。
满友嫤没做声。
那天在乡下接了传经一个电话，说他谈朋友了。
没得经的儿子叫梅传经，一表人才，还是个有点名气的网络小说作者，去年在省里大学毕业后留校教书。全家把他心疼得跟龙蛋一样，现在最关心的事就是赶紧给这个宝贝找媳妇成家，好给梅家传宗接代。
满友嫤马上来劲儿了，急着追问儿媳的情况。
没得经拿事先编好了的话糊弄她，说儿媳如何如何好，跟儿子两人现在已经好得痒都抓不得了，只是还没跟双方家长见面，没经过父母同意。最后才把话头引入正题说，说起来还真叫无巧不成书，那女娃子的老家正好在古牛石，属于这次的搬迁户。她家里听说那个事以后，提了一个硬条件，说是只要男方能帮他们达到搬迁要求，这桩婚姻就两个哑巴睡一头——没得话说，不然的话没得门儿。唉！这个事真叫是一颗米的糍粑——难杵（处）啊！没得经长叹一声，停了一会儿，接着摆了一大堆难处。
满友嫤急死了,催他说,儿子婚姻事大,再难处的事你都非得给我处理好，赶紧想办法！
办法倒有一个，就怕你不肯答应啊。……
快说哇！你话还没说出来，就晓得我不答应？
我刚才摆的难处你都听明白了，别的路子都已经堵死了，只剩下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要是当真那样搞的话，对你是多不公平呐，我实在不忍心呐……
直话直说，莫拐弯抹角的！
我是想把两老儿接来，跟我们一起过，把他们观音阁的老房子腾出来，卖给女娃子家里，或者租给他们，菜地让他们种。你公公婆子都老了，做了一辈子，也该让他们享几年福了。你是个有名儿的孝顺媳妇儿，这样也好尽下儿孝心。只是、只是这样一来你就太受委屈了，太辛苦你了，我心疼呐。
满友嫤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没得经大喜过望，给满友嫤戴高帽子说，女人贤惠，男人享福哇。我没得经代表我个人，也代表交通局移民工作组感谢你。
满友嫤将他一军说，拿啥子表示啊？
没得经说，重重有奖。
奖啥子？
奖你一个吻！
…………
没得经乘热打铁说，帮忙就帮到底，我娘老子那儿的话还要请你去说。一来我是儿子，毕竟为人家娘老子搬迁，去腾自己娘老子的窝，真叫是迎风吃炒面——张不开嘴呀！二来你这当儿媳妇儿的，是为他们孙子的终身大事去求他们，又是顺带去接老的，说话名正言顺，光光堂堂。我说的是的吧？
五
一听说是为了给孙子娶媳妇儿，没得经的爹娘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儿媳。
其实给头难理腾房让地这个事，没得经心里头比哪个都不情愿，比老爹老娘更舍不得自己的老窝。那地方清静，空气好，又发旺，梅家人老几代住在那里无病无灾，做啥事都顺当。没得经平时回老家也蛮方便，吃根烟的工夫就走到了。每逢节假日、双休日，回老家看看两老儿，早出晚归。在老家自己动手做饭，亲自到菜园子摘菜，现摘现炒，吃现杀现焖的土鸡子和自己喂猪熏的腊肉，要多方便有多方便。那种田园气氛、农家日子的味道，住着高楼的城里人根本享受不到。可是这种乐趣，这种优越性会从今往后就再也没得了，真正是革了自己的命呐！
没得经一头安顿爹娘搬迁，一头带信叫头难理搬迁。
得到村书记传的口信，头难理这个从来都是别人抱着他脑壳摇的人，喜欢得就差抱着村书记脑壳叫爷爷了。
头难理进城，没得经简直比给自己家办喜事还卖力，出出进进忙着招呼，忙了几天几夜。就连涂家的搬迁日期，还是他帮着参谋的。头难理搬家，他送了个红包，放了一封一万响的鞭炮。
头难理喜眯眯地进了城，住进了没得经爹娘的房子，种起了梅家的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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