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著名作家竹溪采风系列之一——闰月的海棠花提前开了

时间:2023-05-08 17:18:00    来源:竹溪文学  字体:  打印  播放

中国著名作家竹溪营盘山采风系列之一

闰月的海棠花提前开了

野莽

第一次上营盘山是在去年,早春二月,满东书记请我去看他坐镇的杨家朳农场,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我,托严浩局长用车子把我运进山去。上车我就开始准备,到达后第一件事,先把那个“朳”字给搞清楚,我的电脑里没那个字,手机里也没那个字,每次要“朳”的时候只好用“扒”,写罢便对“朳”道歉不已,此字本意是幽深茂密的丛林,可不能被人“扒”走了。这个农场是综合性的,由四个子场组成,它们分工培植茶、药、漆、林,总司令部建在营盘山下。

营盘山得名于公元前十一世纪的一场战事,周武王的大军扎营山上,山下是演兵习武之地,后人称习武基,这一战商军大败。向南山行,一路有迷魂阵、绝龙岭、闻太师坟,应该是继续演绎姜子牙排兵布阵,闻太师领军误入,岭下绝命,埋骨山中的悲壮故事。我在县志中查找杨家朳的典故未得,打听此地姓杨的人户竟也不多,便改变思路,想到《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帐下战将杨戬,这位二郎神会否在树朳里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我记得很久以后,有一首歌子这样唱道:“在那高高的山岗上,到处都是同志们的宿营地,在那密密的树林里,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杨戬好兄弟潜伏于密林之中,闻太师之死是否与他的哮天犬有关,扑将上去“哐”的一口……陈仲琳先生没写,我们也就无从知晓。初见满东,是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白面薄唇,全然不似电视剧里大碗喝酒的山大王。他请我带一批作家来营盘山采风,时间自然是海棠花开的季节,海棠是此山的山花,群芳谱中称花中贵妃,盛开时千娇百媚,漫山嫣红。上山之前,我曾偷看家乡朋友的文章和图片,约略地知道一点营盘山的来历。除却历史上的武王伐纣,更有一些自然和地理的景象,春天的红花,夏时的绿荫,秋日的银瀑,冬季的白雪,温凉变幻时节的旑旎风光自不待言,些许人与地貌的交融已让我这北国游子梦回故乡几多回了。

这个营盘,也自然是古庸国的地盘。关于庸国,《尚书·牧誓》有八字记载:“武王伐纣,庸首会焉。”那一天,武王一手擎着金色的大斧,一手持着银色的麈尾,在牧野召开八百诸侯的誓师大会,等待最后一支军队的到来,遥遥望见了庸首带领的庸、蜀、羌、髳、微、卢、彭、百濮西部八国联军迎风飘扬的旌旗,方才下令发起正式的进攻。营盘山距当年的殷都,今日的安阳路程甚远,山道崎岖,车马难行,这里断不会是主战场,但姜子牙挥军掩杀闻太师所率残部的可能也并非没有。于是在凄美的民间传说中,此山的海棠花很容易是两军将士的鲜血染红的,这也是基于现实的浪漫主义。传得更生动形象些,还可以说,红的是武王义军流尽的血,白的是纣王残部倒戈的小白旗。《史记·楚世家》也只记了八个字:“国人大悦。是岁灭庸。”此时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听了伍举和苏从两位大夫死谏,决定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钟鼎之间站起身来,推开左右怀中的郑姬和越女,始而听政,遂灭庸国。庸地为楚、秦、巴三国瓜分,庸都沦为楚国的县邑,名曰上庸,营盘山也便成了楚国的山。

公元前611年,营盘山下了一场血雨,石板河水呜咽,万顷海棠垂泪。庸为楚灭,秦楚交兵,营盘山地处秦楚之间,故而朝秦暮楚,今失明得。张仪以连横计劝怀王弃齐盟秦,还楚六百里土地。怀王去秦始知受骗,营盘山及六百里土地仍为秦属。三国时代,位于西川蜀都与上庸邑城之间的营盘山,是否“吱吱嘎嘎”行走过孔明先生的高科技木牛流马,史、志均无记载。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失了荆州的关羽被困麦城,遣廖化杀出重围向上庸求救,刘封、孟达拒不发兵,廖将军不返来路,转而直奔西川去见玄德,却有可能是取道营盘山的。这里是姜子牙走过的路,“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与战神姜子牙相逢,战神关羽应该有救了吧?清晨自县城一路蜿蜒,虽是南方,因山高气寒,这座古战场去岁的冰雪尚未融尽,顺着山顶逶迤而下,沿及山腰,在它起伏婀娜的山体上斑驳点染,纹身一般,画出碧树上的玉枝和琼花,从蓝天随意扯下的云的衣裳,被山风撕碎了洒在地面,点点,缕缕,坨坨,片片。它们一部分成了新鲜洁白的棉絮,另一部分化作清格凌凌的水,懂事的渗入满园茶树,调皮的则平躺在路面上,存心把游人的鞋子打湿,最好滑穿裙子的淑女一跤。满东和严浩看我安步当车,并无一丝怯意,又拖我进茶园的雪窝里,和茶树拍了几张亲切的合影,那是我四十多年前的写照,当年我在另一座茶场当着知青,春秋的采茶和冬夏的培树是我每日生活的常态。两人又鼓捣我手指云缠雾绕的营盘山,讲了几句纣王的坏话,索性再下到山脚,拐向一条河边。这么一来,我算是切肤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山体的高度与气候的温度是对着干的,山越低,温越高,反之亦然。山脚的河边虽还黄黄橙橙地漂浮着去年冬天冻死的落叶,浅滩上却连一小片透明的冰渣也看不见了。

若在附庸风雅之地,这条石板铺成的河床很可能有一个来自唐诗宋词的风流昵称,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写的不就是它吗?那么顺嘴叫成“松月河”,叫成“泉石河”,岂不是现成的,笔润都不用给了。然而呀然而,营盘山人就是山里人,山里人就是老实,石板铺成的河就是石板河,王诘摩是夜里来的,春、夏、秋这三季来的,今人要是白天来呢?要是腊月三九天来呢?明月和清泉就没有了。这里的河床在一场春雨过后才会有潺潺的水流,此前只能是止水和薄冰,如此正好,春雨未来,春水未淹,这时节能看到它的裸体,看到画在它裸体上面的画。它的线条和色彩属于抽象派,让人想到彼埃·蒙德里安。但它比东西方所有的画派都早,这是神的作品。神在这一河的石板上画了山川,竹木,鸟兽,刀枪剑戟,将士的盔缨和须发……全都是三千年前那场战事的剧照,神把它画进石板,藏在水中,即所谓神来之笔,使之神奇、神秘和神鬼莫测。当岁月流逝,去芜存菁,它成了昔日王朝兴亡交替的化石,一座平面的、露天的、全开放的历史博物馆。并且它仰面向上的姿势,是存心要让老天看到,一代酒池肉林、敲骨验髓的国君和他的王朝,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向衰亡,走向覆灭。我在河边捡到一只鞋,黑色鞋面,白色鞋底,是左脚上的一只,惟妙惟肖。它的形状,质地,消磨的程度,可以断定不是三千年前庸军将士的战靴。母亲节的前夜,它让我想起母亲,这是母亲一针一线给我做的。我还想起孟郊,他的母亲给他做的是衣服,我的母亲给我做的是鞋子,千层底的鞋子。

我的童年不在这条河边,而在这条河的下方,一个名叫天宝的地方度过。物华天宝,好好的名字,但那时候不好。有一年暑假我去钓鱼,失足落水,脚上的黑布鞋一只漂在水面,一只沉进水底。那是个锅底滩,天不灭我,我本不会游泳,竟然神奇的游上岸来,全部损失是一双白色千层底的黑色布鞋。母亲误以为我嫌她做得不好,心疼而愤怒,她用量布的尺子打了我。我却不能让她知道我钓鱼遇险而心惊胆颤,宁可从严也不坦白。多少年后,莫非是天宝河听说了我们母子的故事,把我的一只鞋子送到这里,现在它已成了一块化石,另一只呢?奇的是这条河是那条河的上游,那条河怎么还能逆流而上,大概这又是神的力量,可惜我已不能告诉我的母亲,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秘密了。似乎这又是一个暗示,人生在世举步维艰,独步尤甚。但若有了配套的鞋子还是可以登山的,要登就登营盘山,因为河水把我的鞋子送到营盘山下。满东说,五月,哪位作家把那只右脚的鞋子捡到,奖一万元。我怕东家挪用生产资金,修改为奖一万元营盘山币。营盘山币我没见过,想象中应该是用石板河的美石蘸着石板河的清水琢磨而成,营盘状,环边一圈娇媚的海棠花。这是一枚枚高山创业的勋章,戴在英雄的左胸,向全世界展示营盘山人的踏实与稳重。一度伪装退去的疫情卷土重来,举国禁足,全民核酸,机车限行,京城勿入,我先后两次买好的返京车票都被作废,只能在老家等待一个解封的通知。邀请作家们当年夏秋之际来此采风的计划,自然也像一阵风儿吹过,营盘山的竹篮打石板河的水,真的是一场空了。满东把失望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明年,我说好吧,明年送走瘟君,我再还乡。

去年的明年就是今年,今年的去年那个时候我又还乡了,是父亲的一周年祭。满东再次请我上营盘山,天气比去年要暖一点,山上的积雪也比去年要少一点,远看像开着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儿。当然不会是海棠花,我在图片上面看到,营盘山的海棠花是粉红和嫣红的,也适当有一些白色的掺杂其间,如热闹的女儿国里冷不丁混进了公子哥。这次我没下河寻找那只右脚的鞋,心想等着各地的朋友来了,要找大家一起去找。我和满东背对春山,并立茶园,在清凉的晨风中谋篇布局,谈到作家的采风基地,谈到作家的肖像墙,谈到作家的采风文章荟萃在一本精美的书中,最后谈到时间。满东说,五月五日,那一天,山下的海棠花都开了,山上的海棠花也正开着,从山下往山上看是花的山,从山上往山下看是花的海。我又一次说好,并且觉得是真的好。

这是我第二次上营盘山。谁也料想不到,包括我自己,第三次上营盘山距此不过五天。北京的电影导演叶笑天出访武汉,在长江边听说我在老家,千里赶来与我相会。赴北京挂职的黎贵英曾经是竹溪县的宣传部长,听我说了,欢迎他来我们共同的家园拍风光片。阿英长臂联系县委宣传部和文体局,派人带路上营盘山,至此我才知道,离乡三十九年,营盘山早已成了故乡的首景。我也成了天然的内应,一路陪同,兼作导游,直至同车返回京城。此时已是三月,距离作家们来采风只有两个月了,我草拟了采风团成员的名单,请各位预留出五月五日至十二日,老岳父请喝酒都不许去,届时齐聚十堰,再往竹溪进发。

好事真是多磨,忽然我又得到采风提前的消息,联络员仍是严浩,说是行期改在了四月二十三日。我惊问为何要改,又为何要改在这一天,他说今年是癸卯年,闰二月,也就是我们老祖宗说的一年有两个二月。正月大,二月平,阳历五月原本是阴历三月,这一闰就成了阴历第二个二月,阳历五月再来,阴历三月的海棠花恐怕是开过了。

原来如此,千年不变的海棠花主导着我们随时可变的行程,人类应顺应自然,而非让自然迁就人类。我同意了新的方案,通知我的朋友们提前登车。紧赶慢赶,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海棠花可不管我是第四次来,也不管我的朋友们是第一次来,她不谙世故,粉面无私,从来视人类的号令为耳边风,无组织,无纪律,无拘无束,无覊无绊。但我却不能昧着良心地说她无法无天,她恰恰是遵守法则,敬畏天道,法是自然规律,天是气候节令。她一向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时令一来,当开就是要开,花期一过,当落就是要落,如同没人能挡得住她,也没人能把她催动。她的祖先遗传的随意和率性长进了她的根里,从地下的根须到地上的枝梢,每一条叶脉和每一朵花蕾,前世就已刻好了暴动的暗号,时间一到,风声即起,满山呼应,一夜之间天就变了。她是春天里的一道盛宴,被上苍摆放在辽阔的山坡上,无须指令,按时开席,不会因为有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没来就多等一会儿,别说作家,皇家也不行。她清纯,高贵,骄傲,守信,无一丝世俗之气,和我们不按规矩还总有说词的凡人不同,我们反而觉得她是对的,因此谁都不去怪她,虽然谁都遗憾着。另外谁都在想,这个花中的贵妃,这个重情重义的美人儿,她若认你为王,下次再约,在她绽放第一朵花蕾的时候就得动身!另外,营盘山的瀑布也是必须看的,它没有贵州的黄果树瀑布那么粗,它没有九江的庐山瀑布那么长,但是如果李白来过,过些年徐凝也来过,又过些年苏轼也来过,三人看过,吟过,赞过,谑过之后,这条瀑布难道不会万口传吗?吹牛大王李白爱说三千,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营盘山的瀑布却有他三千尺飞流的三千倍,从我第一次来营盘山起,它就挂在了我的心里,随我从营盘山带到北京城,恐怕快有三千华里了吧?瀑布喷珠漱玉,飞溅长泻,砸进山溪,冲入小河,这河就是山下的石板河。一场春雨过后,河水已由清澈变得浑浊,它想扮演微型的黄河,奔腾着,轮番冲击河床的石板,迅速地淹没,又迅速地撤退。石板上被打湿的画儿欲隐还现,墨色变幻,反倒越发好看得很。不过遗憾还是有的,朋友们都没找到那只右脚的鞋子,一万元营盘山币,营盘山省下来了。

第四次告别营盘山时,我莫名地想起《述异记》来,说是晋代,有一樵夫姓王名质,去一座山上打柴,路遇两位老者对弈,放下斧子一旁观看。一局未了,转眼见斧锈柄烂,惊问老者,方知过去七日。下山寻故人,已死千年,遂叹韶光易逝。我们进山没带斧子,不好观察斧柄烂否。却又接到通知,继首站关垭子楚长城后,接着再去看楠木寨、黄花谷、龙湖湿地和桃花岛,沿途还有许多故事,按下不表。

营盘山的最后一个夜晚,满东请大家留下墨迹,我自知不会写字,也不是写诗的人,但我不知从何而来的文化自信,竟然夺笔写了四句:  营盘山下梦君来,君今来时花已开。 海棠若思君心切,明春花开不许衰。

满东说,写得好。我说,是营盘山的海棠花好,既然好,那就明春花开不许衰了,等着我们再一次来。

2023年5月5日写于竹溪县城云凤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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